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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棋的乌黑长发东一缕西一条地散披在额前,脸颊上沾满脏灰,那条水色短裙残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点点的白皙肌肤。
可她此时没有半点羞怯,身躯向前,抱住张小敬的脑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张小敬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檀棋看看左右,从瓦砾中翻出一个执壶,把里面的几滴残酒滴进他的咽喉。张小敬拼命张开嘴,用舌头承接,之前在灯楼里,他整个人几乎快被烤干了,这时有水滴入口,如饮甘露。
张小敬慢慢地恢复了清醒,问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檀棋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张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恼了太子,被护卫从上元春宴拖离,暂时关在了第三层邀风堂的一处库房。
这一层没有墙壁,所以库房的设计是半沉到二层。当灯楼爆炸时,灼热的烈风席卷了整个邀风堂,整个这一层都被蹂躏得极惨,唯独这个库房勉强逃过一劫。檀棋听到库房外那一片混乱,意识到这是阙勒霍多爆发,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待得外面声音小了些,她推开已经扭曲变形的房门,在烟尘弥漫中跌跌撞撞,却不知该去何处。
恰好就在这时,檀棋看到元载正准备举刀杀人。她不认识元载,但立刻认出了张小敬的脸。情急之下,她举起一根沉重的铜燮牛高脚烛台,狠狠地对元载砸去,这才救下张小敬的性命。
听完檀棋的讲述,张小敬转动脖颈,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吗?为何会出现在勤政务本楼?”
他不问还好,一问,檀棋一直强行靠意志绷紧的情绪坚壁,终于四散崩塌。她扑在他的胸膛之上,放声大哭,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真是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做好,终究还是让阙勒霍多爆发了,枉费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语调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惊动天子的事讲了一遍。张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这么一闹,让他们撤掉全城通缉,只怕我在晁分门前,已经被这个家伙射杀——所以你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他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发髻,不过一动胳膊,牵动肌肉一阵生疼。
“可是,阙勒霍多还是炸了……”檀棋的眼泪把脏脸冲出两道沟壑。刚才那一场混乱,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这么久,却终究未能阻止这次袭击。强烈的挫败感,让檀棋陷入自我怀疑的流沙之中,难以拔出。
张小敬虚弱地解释道:“刚才那场爆炸,本来会死更多的人,多亏有你在啊——我早说过,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义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强一笑,只当是张小敬在哄骗自己。他的身躯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烂不堪,她简直难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务本楼的这段时间,他独自一人要面对何等艰难的局面。
就算阙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这个男人前后奔走的功劳吧?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来,檀棋连忙搀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这时元载也悠悠醒转过来,他揉着剧痛的后脑勺,抬起头来,发现砸自己的是个婢女,不由得恼怒:“大胆贱婢,竟敢袭击靖安司丞?”
其实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温,元载这么说,是想习惯性地扯张虎皮。谁知这触动了檀棋的逆鳞,她杏眼一瞪:“你这夯货,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铜烛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次力度比刚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载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张小敬叫住她,无奈道,“他确实是靖安司的人。”
一听这话,檀棋扔开烛台,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种人都进了靖安司,岂不是说公子已然无幸?元载一见求生有戏,急忙高声道:“在下与张都尉之间,或有误会!”
张小敬盯着这个宽阔额头的官僚,自己的窘迫处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他沉着脸道:“我之前提醒你兴庆宫有事,如今可应验了?”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刚刚被这疯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杀我?”
元载心思转得极快,知道叩头求饶没用,索性一抬脖子:“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都尉你准备炸掉灯楼,纵然我一人相信,也没法服众。”
这句话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又暗示动手是形势所迫,还隐隐反过来质疑张小敬的作为。张小敬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这个解释起来太费唇舌。如今局势紧迫,他没时间辩白,直接问道:“外面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元载只得一边揉着大腿,一边简单扼要地讲了讲勤政务本楼遭人入侵,陈玄礼带队赴援。张小敬紧皱着眉头,久久未能作声。他知道除了阙勒霍多之外,萧规还有另外一手计划。没想到的是,这个计划比他想象得还要大胆凶狠,居然一口气杀到了御前。
这家伙的实力,虽然在大唐的对手里根本排不上号,可无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敌人。
“我得上去!”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点没站住。刚才那一连串剧斗和逃离,让他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尽,浑身伤痛,状态极差。
檀棋睁大了眼睛,连忙扶住张小敬的胳膊,颤声道:“登徒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张小敬摇摇头,叹了口气:“援军赶到,至少还得一百弹指之后,可萧规杀人,只要动一动指头。”
“不是还有陈玄礼将军在吗?他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吧?”檀棋道。不知为何,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点也不想。哪怕楼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躺在这里。
“陈玄礼是个好军人,可他不是萧规的对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张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关,勉力支撑,先是半跪,然后用力一踏,终于重新站立起来。脸上的神情疲惫至极,只有独眼依旧透着凶悍的光芒。
元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这家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要上楼去阻止那伙穷凶极恶的蚍蜉?他怎么计算,也算不出这个举动的价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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