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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应一声,嗓了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了门。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她老又问我手疼不疼,说老同学打啥架,可别脸上落了疤。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几声。等饭毕收拾碗筷,奶奶说她来。「你这手咋洗?」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那个同学也真是,男的留个啥指甲,邪乎!」除了叹口气,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更重要的是,我已顾不了这许多,因为——手机不见了。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总之,家里翻了个遍,硬是没见个影儿。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一阵火冒三丈。直到奶奶在客厅问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强压下不快,黑着脸奔向座机。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更没人接。一连几个电话都是如此,难说是好是坏。我不禁开始在头脑里模拟那些最经典的丢手机场景,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面无疑令人愈加沮丧。有那么一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奶奶问到底咋了,我没敢说实话,免得她老急火攻心。十点多时又在座机上试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声后,竟然有人接了,却不说话,它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实在忍无可忍,我告诉它手机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说。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说:「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没说话,因为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半晌,她说:「行了,有空来拿你手机吧。」
阳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衬着,仿佛不闪瞎你的狗眼誓不罢休。我揣着硬盘,不时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们下一秒就会滴下来,迅猛地击穿我的后脑勺。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未恢复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
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她双臂抱胸,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到文体局正门时十二点出头,我跑门卫室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她就出来了。不紧不慢把她的特点无限放大,以至于隔老远我就认出那个戴着大口罩从边边角角走来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她也不废话,径直打包里掏出手机递了过来。在我将要接过去时,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开了。「要不要看看?」她笑着指了指脸。虽然觉得不应该愧疚,但我还是惊讶于那一巴掌的威力,这种愚蠢的惊讶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阳光下分外被动。我愣了愣.却无话可说。到处都是阳光,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终于,悄无声息地,她又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总算接到了手里。她问我啥时候走,我告诉她明天,之后,她仰脸看了看天,说:「真是,太阳真好。」当然,还有硬盘,可惜牛秀琴没要,「留着自己用吧!」临走,她冲我摆了摆手。
其实我一直觉得牛秀琴会请我吃饭,但事实上并没有。跑了多半个街区才找了家小店,要了碗面。不等面上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通话记录。短信有好几条,陈瑶发过来的是,「好想你」。老实说,很难想象她老会说出如此含情脉脉的话。未接来电有两条,一条是王伟超的,昨天下午四点多,一条是母亲的,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二。直到等面时再拿起手机,我才注意到来自母亲的另一条己接来电——17:41,通话时长53秒。这险些让我打个喷嚏。那碗刀削面只挑了两筷子,最后又给吐了回去,面条太厚太生,青椒带着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证,黑胖老板娘的手指头肯定戳进了面汤里。在雪地里呕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来,天蓝得有点不真实,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捣台球,起初是跟王伟超,不多时又陆续来了几个呆逼。对我的新造型,大家都兴致盎然,以至于「老秃逼」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哪怕在我看来两者毫无相似性可言。他们推断这种「有气质」的伤口一定是女的挠的,至于具体是谁,我当然打死也不会说,于是王伟超宣布:「不是他妈就是他奶奶!」呆逼们哄堂大笑。捣完球,又被拉着跑人民公园摸了几注福彩,结果屁也没中。倒是有个呆逼中邪似地,一连领了好几个脸盆。于是夕阳西下时,顶着脸盆和呼呼北风,我们兄弟去喝酒。洒过三巡,忘了侃起什么了,王伟超说正月十五凤舞剧团在钢厂有演出,都得去,还要记考勤。「早九点,真他妈没人性!」这逼愤怒地看着我,尔后拍拍肚皮,笑了,「不过——要是能瞅见张老师,那也值!」
他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层浪,众逼开始夸张地怀念起母亲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留下的飒爽英姿来,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业街兰亭居门口碰见张老师了,「黑羽绒,没戴帽子,一个人提着个纸袋,一时半会儿都没认出来」。这么说着,他又开始摇头晃脑:「你妈还真是,啊,越来越年轻了,搞得我都没敢打招呼!」
我操了声,去掀他凳子,于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团。就在这片笑声里,王伟超让了根烟过来,他说:「妈个屄的,别看钢厂垃圾,可是条好大腿,只要跟陈家搞好关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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